面向更開闊的天空

楚戈先生在「中國美術的世界意識」一文中,指出了中國晚唐北宋之時已有了西方現代主義的觀念,而何以不能在藝術創作上結出豐碩的果實,論述甚詳。本文僅就該文所指出的「肯定自動性技法」及「不能用材料來設限」略抒己見。
自動性技巧(automatism)一詞在西洋美術史中直到超現實主義的興起方始出現。其後的抽象主義承襲此法而大量應用其所產生的偶然效果,我國在工藝方面較早加以肯定。莊子「達生篇」所載梓慶削木為鐻中的「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核舟記中所記的「因勢象形」以及許多玉石就其天然紋理、形狀加以彫琢的「巧刻」無一不是對這種「非藝術家控制下的偶然效果」的應用。在繪畫歷史中,一直到了王維,才在其山水訣中以「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肯定了水墨自然渲染的價值。但可惜的是這種觀念並沒有進一步的推展,反而因為畫家們恐遭取巧之譏而損及人們對其「功力」的認定,甚至避諱不談。殊不知能認知「即成之美」也是一種「功力」啊!美國畫家羅森柏(Robert Rauschenberg)曾述及其創作的過程:「開始時讓所有的材料保有各種可能性,然後試著來對它們作各種安排,藝術家幾乎是一個旁觀者。」就是這種觀念應用的極致,不也正合了佛家的「不預謀」?我們不能脫離窠臼,往往都是因為太過於「胸有成竹」,在作畫時一切前人的影子一擁而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知識障」吧!如果美國抽象表現主義健將法蘭肯莎勒(Helen Frankenthaler)告訴你:她在未著一筆之前不預作計畫(甚至不知道要畫什麼)!招來的是懷疑或是羞辱?如果我們能比較探險家與導遊兩者所需具備應變能力的差別,對這個問題自然能有正確的判斷。蘇東坡說:「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我確信如果他對繪畫的歷練達到像他對文學那樣深時,他一定會同意:「作畫必此畫,定知非畫者。」石濤的「一畫落紙,眾畫隨之」,不也是如此嗎?
其次談到材料的問題。由於作畫媒體的限制,在創作過程中只能有「加法」而不能有「減法」,使得國畫非常缺乏實驗性。畫家必須練就一身好功夫,以期失敗率之最低,也因此把「藝術」降到了「技術」的層次。黃賓虹先生到了晚年,一張畫往往畫了數十遍,這就是一種實驗性的探索,他在畫面上所積淀的雄渾磅礡氣勢又豈是信筆一揮所能比擬?相信如果他能把宣紙剝下一些以達到某些「減」的需要,他也會這麼做的。近年來,在國樂的改良努力中,對傳統樂器音域與音色的突破,是整個過程中相當重要的一環。新媒體的應用是絕對必要的!中國的內涵不會被西方的材料所掩蓋!
我們有輝煌的歷史,也有足夠的本錢在世界畫壇上一爭長短,而面對過去一段不算短的黑暗時期,要緊的是如何摒除成見,接受新的觀念。孟肯(H. L. Mencken)在一九二O年出版的「成見」一文中曾痛切地指出:「劣等人和所有比較低等的哺乳動物,他們唯一不變的情緒是恐懼,恐懼一切不可知的、複雜的以及一切不容易解釋的事物,他們渴望安全。這種天性使他們追求一種能夠保護他們的社會,在這個社會中,不必去應付他們所不習慣的問題,不必權衡思想,不必自己動腦,也無需省察目己永遠不變的觀念!」這或許正指出某些傳統衛道者排斥新藝術的心態吧!但願藝術工作者能打破束縛,讓創作有更多的可能性!欣賞者能以更寬廣的心予以接納,共同面向一片更開闊的天空! - Apr.27 1987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