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創作觀

從一九六一年開始畫了十年的畫,從具象而抽象,總算找到了一塊值得耕耘的天地;在抽象的自由空間又悠遊了將近十年,最後又到了一個「窮」的困境。畫家常被冠以「富創造力」之類的形容詞,對於抽象畫家那自然就更適用了,因為他們完全摒棄了「自然形象」的束縛。陶陶然執迷於「創造」之中。在「手部技巧」及「自由造形」的自負達到了最高點時,我似乎無法不對自己誠實的再做一次客觀的評估。一次回顧舊作的省思使我跌入了深深的谷底。不禁自問:除了重覆自己,我還做了什麼?我的「創造力」呢?八O年至八一年間幾乎是一片空白,終於在不斷的自我質疑中,廢然停筆!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十二日對我而言是一個極為重要的轉捩點。那一天,現代畫學會正式成立,當天文建會副主任委員孔秋泉博士在會中做了精彩的演講,他說:在英國一次張大千先生所舉行的展覽酒會上 ,英國的外交人士誇讚張先生在藝術上的成就與創造自由超過了他們的女皇。當下意氣風發的張大師接口說:不光是超過女皇,甚至高於上帝!言及於此,台下歡聲雷動。我卻傻了!我不知道英國人會有什麼反應!老實講,我覺得噁心!也覺得痛苦!那簡直是人類無知的最高級。我想到建巴別塔的那群人、我想到吠日的狗、我想到泰戈爾的詩:「螢火對星星說:『學者說你的光有熄滅的一天。』星星沒有回答。」我想到哥林多前書第四章:「使你與人不同的是誰呢?你有什麼不是領受的呢?若是領受的為何自誇彷彿不是領受的呢?」保羅的問號成了我的問號。「創造力」一詞此刻已變成了一把利刃直戮我心。接連一個月中不斷的思索著:創造,創造,什麼是創造?我的好友蔡忠梅牧師要我去讀「創世紀」中創造天地的那一段,根據Revised Standard Version的舊約聖經「創世紀」的第一章中 created用了五次、 made 用了三次。原來在上帝的工作中還有創造與製造之別。希伯來文的Bara是指由無到有的創造,而用 Asa來表示由有到有的製造。在這樣的定義之下,人的任何作為都是不能稱為「創造」的!因此,我領悟到自己充其量也只是具備某種程度的「發現力」而已,人以其有限而企圖為無限的創造,當然會達到「窮」的困境。
結終於打開了!我開始一連串「發現」的試作。為了達到不作「預期控制」的目的,我使用了大量的自動性技巧,經過考慮我選擇了在未硬化前為流體形態的「不飽和聚脂樹脂」調和各種無機顏料,如二氧化鈦、鉻黃、氧化鐵……等。工作時為了達到完全自動的目的,而由各個方向幾乎是盲目(在幾近黑暗之中)而不選擇色彩的在隨機(Random)放置的畫板上大塊潑灑,傾倒之後離開。在下一次進入工作室時再從不經意中所成就的「畫面」去「發現」滿意的「構成」而將不滿意的部分以白色覆蓋,如此經過不定次數的反覆「製造」以至完成。
這個階段我共做了將近四十件作品,於一九八三年八月二十七日在台北春之藝廊展出。這些發現的喜悅深深的抓住我,在自己毫無進展的情況下使我體會到另一種的「救贖」。那種感覺就如同以賽亞書第十二章所描述的:看哪!神是我的拯救,我要倚靠他,並不懼怕,因為主耶和華是我的力量、是我的詩歌,他也成了我的拯救,所以你們必從救恩的泉源歡然取水。
我特別將那次展出的主題定為「發現系列」(Discovery Series),以下是我當時所記的筆記:
1. 在創作的方法上,我任意地讓各種材料在作品上自由造成出乎意料的變化。這個階段完全摒除主觀的意志,在接近完成的時候我會運用一點極微的審美去協助完成它。
2. 在Media方面取材甚廣,我認為一切都是美好的,我喜歡用不飽和聚脂樹脂調和大量的TiO2佔滿了極大的面積,原先任意畫下的痕跡大部分被遮蓋,整個畫面的構成「由多而少,由繁而簡」(視覺構成上的減法,雖然在物理空間上是加法)雖是所剩極微,但是我要表現強烈的Less is more的意念。
3. 我所使用的材料使作品 Touchable,我覺得能手去感覺是很好的,我不喜歡作品陳列在Show Window中高不可攀。
4. 被遮蓋的部分以及不同層次的遮蓋物,構成一種血肉相連的質感,它能顯露精神而不是一種皮相的描寫。
5. 我多用白色,因為迄今我尚未發現比白更美的顏色。
6. Discovery是一種虔敬的心態,不是全然聽天由命,自身的努力也是重要的一環。
7. Discovery可以推展到生活的種種事務及人際關係。發現造物主的偉大,受造物的美好,得進入和諧的境界。
8. Discovery使作者與欣賞者站在同一立場,是最容易「看懂」的作品。
9. 每一個人都可運用其慧心,成為生活的藝術家。
回顧當時的隻字片語,證之以時日帶來的更多體驗,仍覺餘味無窮。
我的「創作觀」似消極而實積極。
我的「創作法」近乎無為卻充滿進取。 -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