晝夜相續

晝夜相續——林勤霖的抽象繪畫
藝術工作者 . Z書房負責人
江敏甄

「時間之所以連續不斷是因為它離開了永恆而又想轉回永恆。
這就是說,未來的觀念是與我們渴望返回起點相一致的。」——波赫士

在藝術的道途上,已然熱烈走過近半世紀的時光,林勤霖默默而堅定地投入抽象繪畫的實驗與探究數十載,其成果猶如不斷向內裡延伸的豐繁景致,教人一時難以窺盡,也如跌宕曲折的樂章,來回激盪著心靈深處。

■從不透明到透明
林勤霖的繪畫生涯啟始於中學時期,從一九六一年開始的十年間,曾私淑於當時任教於高雄中學的羅清雲,也是他從具象轉為抽象前的基礎養成。羅清雲沈靜、嚴謹卻不失赤子之心的藝術教育家典型,深印於當時的少年心中,也對畫家日後專注於向內探掘的創作態度有著一定的影響。林勤霖憶起習畫的舊日時光,想到學生時代常用的「王樣水彩」,他笑說:「當時總想以水彩營造出不透明的肌理質感,而後來畫油畫時,卻又追求著一種透明感。」從不透明到透明,除了是畫面空間層次上的追求演變,似乎也暗示了一段殊堪玩味的藝術生命蛻變歷程。

對藝術的興趣和熱情,並未使林勤霖急切地步入學院的訓練之途,或者追逐風起雲湧的時勢潮流,反而走了一條看似冷寂的自我訓練與自我探索之路。他所選擇的創作型態,承繼的是從抽象表現主義延伸出來的「抒情抽象」(Lyrical Abstraction)或「色域繪畫」(Color-Field Painting)一路。抽象主義所打開的無限可能和自由空間,強調內省思維和精神性的探求,對不喜因循束縛且敏感自覺的青年畫家來說,無疑是一個與自己性情更相契合的道路。

另一方面,一九五○年代起,華人藝術家趙無極以融合東方精神與西方技法的抽象畫在歐洲發光發熱,對許多同樣處在追求現代化、徘徊於東西之間的台灣藝術創作者來說,具有相當的啟發和鼓舞作用,林勤霖自然也不例外,他提到一九七六年畫了一年的抒情抽象,當時曾著意追求中國古詩意境,多少是受了趙無極的影響。儘管日後在繪畫的形式技法上踵繼西方先驅者的腳步,在精神內涵上,林勤霖濃厚的文人本質和終極關懷卻一直是不離東方的,這點尤其深刻地呈現在他的寫作上 。

■時光組曲的反覆變奏
林勤霖自認是「苦力型」、「思考型」的畫家,必得在不斷的嘗試、思考中發現新意,淬煉出自己的語彙。當他發現面臨「重複」的瓶頸時,便循著相反的方向去尋找突破之道,試過講求規律、節制的幾何抽象(1979),很快地覺察非己之志;也在不作預期、控制的自動性技法(1981)中,發現「任意」與「無為」所成就的機遇之美,有著更高的自由度和可能性;乃至吸收「後繪畫性抽象」(Post-Paintly Abstration)(1983)對材質本質性之呈現的理念,而致力於揭露材質的本相,早期的「白色系列」(1983)、「格物系列」(1984)皆可見這些探索的軌跡。在他的創作札記中,我們或能感受畫家對材質的思考片斷於一二:「在Media方面取材甚廣,我認為一切都是美好的,我喜歡用Poliester(按:不飽和聚酯樹脂)調和大量的TiO2(按:二氧化鈦)佔滿了極大的面積,原先任意畫下的痕跡大部分被遮蓋,整個畫面的構成『由多而少,由繁而簡』……。」「我所使用的材料使作品touchable,我覺得能用手去感覺是很好的‧……。」「被遮蓋的部分以及不同的層次的遮蓋物構成一種血肉相連的質感,他能顯露精神而不是一種皮相的描寫。」

種種嘗試為畫家打開了新的視野,也成為豐厚其日後創作內涵的養分。「時光的刻痕」(1987-89)、「時光的詩趣」(1990-92)、「時光的省思」(1993-96)等系列就像一闕時光組曲的變奏,畫家藉著在空間中刻畫時間行過所留下的痕跡,喻示人的存在和情感狀態,畫面中最顯著的是重複性的點狀筆觸,經常與色面層疊鋪陳而成矩陣序列交錯,垂直水平的十字結構隱然為畫面主體,也是此一階段反覆出現的形式語言,無論內容的情感是如何地起伏騷動,整體的穩定和均衡都奠基於中定的架構,這個現象據稱與畫家作畫前的靜心/靜坐有著奇妙的連結。

在「時間」這亙古的謎題上持續探究,是林勤霖作品中重要的思想底蘊,而生命中偶然的遭遇也神秘地回應著他的關注。一九八九年偶然間在德國一博物館內與一群不知名石雕的相遇,使他體悟到藝術品不只是可見的形體,寄寓其內的靈光才是讓人感動的奧秘,而那即是藝術家所行之工。如此一來,光陰的流逝不再是一種殘酷的命定,只是物象遷流之必然。而時間對物質的摧枯拉朽,適足以映襯出靈性的永恆不滅。這場超越時空的心靈感通,讓畫家看見了「藝術生命的無限性」,如同陽光驅走常駐的陰霾,自此以後,「色彩如流雲歡歌於藍天之下」。

■光影交錯間的心靈流轉
一九九七年林勤霖從台灣移居加拿大,此一生活/生命場景的巨大轉換,促成了「鄉愁之外」(1997-98)、「鄉愁處方箋」(1999)、「凝視生命——歸真」(2000-03)等系列,雖然深為鄉愁所苦,渴慕根源的心情加劇,神奇的是,這些遠離之後的作品也逐漸擺脫過去的晦暗沈鬱,轉而如繁花綻放般地亮麗多彩。「告別對稱的結構」、「彩度的提升」、「拼貼手法的運用」 都是此時期明顯的特徵。延續著這一跳脫對稱結構的軌跡,「重返伊甸——生命河」(2005)、「重返伊甸——榮光」(2006-07)、「夜間歌唱」(2008)等系列,就在畫家對生命有了歸返與回顧的心情、對信仰有著更深刻的契入下產生。

彷彿時間之流裡的心靈活動在畫布上一一顯影,林勤霖對畫面明暗的處理,有著耐人尋味的演變。明暗色面的互動,經常形成一種光和影的對話效果,不同的光影更映照出色面肌理之間的不同關係。初始是畫面透入微弱的光,映出晦暗中的棘刺歷歷或烙痕般的點狀序列,反覆敲打成對稱的圖式(如「時光的刻痕」、「時光的詩趣」、「時光的省思」系列);接著是明暗色面之間的相互撞擊頡頏,使得光與色不可抑遏地瀰漫成一片,絢爛而飽含力量(如「凝視生命」系列);繼之以明色層疊薄塗於暗色之上,筆觸肌理交錯間彷彿造就了一種極細微的分子震動,有如沐浴在煦光中的宇宙深處,也如凝止的剎那永恆(如「重返伊甸——榮光」系列)。

■永恆回歸與回歸永恆
二○○五年的「重返伊甸」系列帶出了「回歸」(Returning,在空間上有回歸、回返之意,在時間上則是循環、重複)的主題,事實上,在林勤霖不同階段的畫作中,我們也能找到了這兩種回歸意涵的不同呼應。一九八○年代中期之後的「時光的刻痕」系列,幽暗沈鬱的畫面暗示了一種地下室般的禁錮氛圍,猶如西西弗斯逃不出推石上山的詛咒,那「永恆的回歸」(eternal returning),帶有存在主義式的命定、悲觀,也隱含著對命運的接納與承擔。畫面中,黑灰白的用色以及點狀筆觸的「重複」(repetition)都是重要的徵象,藉由重複性的演練,畫家彷彿試圖找出一種神秘的宇宙秩序,一種無以名之的均衡結構。

如果說不厭其煩地「重複」乃為了還存有一絲找到「出口」的希望,那麼,五十歲時毅然移居異國不也是為了某種「生命的出口」。身在西方而心裡卻強烈地渴念著東方,林勤霖形容「鄉愁像瘟疫般擴散」,我們則在畫面上看到結構的鬆解與用色的奔放,乃至拼貼手法的加入,都是異於以往的呈現。像是既有秩序的打破與重組,然後回到最初的混沌裡,這一「返回起點」也成了「鄉愁」系列之後的基調。

也或許緣於這一段出離的激盪,才有了後來「凝視生命——歸真」的憬悟,畫家以透澈的心情寫下:「經歷半世紀的沖刷與沈澱,在新世紀的開始對生命有更多的眷戀。但也體認了在時空的流轉中的種種必然。」

了悟晦昧的必然於心靈的淬煉之后 於是,
喜是生命 悲也是生命
靜對入滅的必然於肉身之衰頹之后 於是,
生是生命 死也是生命

這樣一種內在生命的回歸之旅,在「重返伊甸」系列臻至另一高峰,甚而有如重生(rebirth)一般,啟開新的局面。從永夜的悲嘆到永晝的歡唱,而後復歸晝夜交替的尋常裡。含融著生與死、哀與樂、晝與夜,生命得以完整而圓滿。永恆是過去、現在、未來的連成一片。

此次展覽以「暗夜中的悲嘆和歡唱」為題,回應了畫家一路行來悲欣交集的心情,從過去的暗昧絕望到如今的開啟與盼望,林勤霖以夜鶯夜間歌詠、迎接黎明的心情自況,於是我們看到在「重返伊甸」的「榮光」之後,黑與白都如雨過天青般更為分明洗鍊,就如他在跋中所敘:「『時光刻痕』被絕望所糾纏的黑在『夜間歌唱』中已然被釋放了。」

——-原載於2009年展覽畫冊《暗夜中的悲歎與歡唱》(大古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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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除了繪畫上的探索,林勤霖同時也是一個涉獵既深且廣的閱讀者和寫作者,兼融中西、涵蓋古今的學養,曾發表寓言體的神話敘事詩〈忘歸魚的死與生〉(1994)、〈失音鳥〉(1997),並進一步演繹為舞蹈劇場和空間裝置,與其非敘事性的畫作,彼此輝映。
註2 摘自〈我的創作觀〉一文,季宇(按:林勤霖筆名)作。
註3 見畫冊《心流象遷》,頁29,高雄市立美術館,2003。
註4 同註3,呂清夫文〈林勤霖的千里獨行〉,頁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