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無役於物,身不執於法

心無役於物,身不執於法──林勤霖的自在生命
作家 吳桃源

「以傲然的寂落支撐生命的節拍,奮力衝向彌天的狂濤,每一次鼓鰭就更近於完成。」〈忘歸魚的死與生〉
「上帝賦予一種人以一種有限的生命去編織另一種無限的生命,我恰巧被選中命定為美而死。」〈失音鳥〉
這是詩人畫家林勤霖筆下「忘歸魚」與「失音鳥」的詩句,前者為清河泥竭力產子而亡,後者則為延續傳承而犧牲自我,最後都成為世間生命的典範。作為一位藝術工作者,林勤霖的創作歷程有如這兩則典範,先「破」而後「立」,終能以傾流而出的創作泉源滋潤大地,成就自我,留下永恆。

十四歲開始以水彩描繪具象風景
一九四七年出生於廣東的林勤霖,一直到六歲才跟隨母親離開大陸到香港依親,半年後抵高雄與父親團聚。初中時由於兄姊均住校,父親因公在外,母親喜研讀聖經,落單的林勤霖就開始畫畫,愛河、壽山、雄中校園的景致都成了他筆下描繪的對象,最高紀錄一個月曾用掉十二盒水彩顏料。高中時,美術課有幸在充滿藝術氣息的雄中美術館親聆淡泊名利的羅清雲老師授課,實為一大享受。當時慣於畫具象風景的林勤霖曾對筆觸粗獷而躋身世界名畫的梵谷作品有所質疑,老師則建議他不妨摹擬演練一番,結果奇難無比,從此改變林勤霖的繪畫觀,也不再描繪具象景物。

改畫抽象後,苦於不斷重複自己
一九六六年,林勤霖考上中興大學統計系,課餘加入美術社,熱衷研究繪畫。那時他畫畫常反其道而行,若眾人皆採立體派分割法,他則偏喜重疊畫法;水彩反以不透明顏料作表現;油畫則專採薄塗的透明技法。雖然如此,四年中其畫作仍備受大專美展肯定,畢業前夕於美新處舉辦的畫展更賣出生平第一幅抽象作品。
往後十年間,林勤霖以嫻熟的技巧、流暢的筆觸縱橫於畫布,但深以無法建立個人風格為苦,一九七六年前後可謂其無法自滿、力不從心的瓶頸期。當時他顧慮「抒情抽象」再畫下去,就會逐漸神似趙無極;而「幾何抽象」又於己不合,於是在腦子一片空白、不斷重複自己下,只有廢然停筆。

質疑創造,反領悟「發現」的美好─白色時期
一九八二年底,在一場有關「創造」的演講中,現場觀眾對「藝術家很了不起,可以創造!比上帝還偉大!」的說法均報以熱烈掌聲之際,嗒然而返的林勤霖,接連一個月陷入長考:「創造,什麼是創造?我自己都從畫面走不出來了,何來創造之有?」於是他回頭從聖經舊約創世紀第一章尋找「創造」字眼,看到「created」出現五次、「made」出現三次,終於領悟上帝的工作「from nothing to something」才是創造,而「from something to something」不過是製造罷了。了解自己的一切都是白白領受、無法驕傲後,他不假思索地立刻以白色顏料(尚未發現比白更美的顏色)覆蓋在自己以大筆潑灑的自動性技巧畫面(不滿意的部分),清楚自己的作品充其量僅為「發現世界的美好」,於是林勤霖也輕鬆走出困境進入「白色時期」。第二年他的發現系列四十件作品在春之藝廊展出,強烈地表達出「Less is more」、「技術非藝術」的創作觀。

捨棄外在、展現內在的格物期
捨棄外在形式後,林勤霖不斷內求於己、尋找繪畫的依據,已然平靜的心悟出由自動性技法所調和出的流體顏料、油彩碰觸到任何材質,如畫布、石頭、鐵等,均可任意表現出自由的興味,而這種將第一材料與第二材料作緊密結合後的實驗,竟然出現不可預期的驚喜,林勤霖視這種依附材料所產生的「自然」為一種源源不絕的「天上之水」,讓他頓生江河開闊、全然自由之樂。此為其直接展現內在的「格物時期」。

母親去世,進入抑鬱的黑色時期
一九八六年夏天,林勤霖遭喪母之痛,對時間產生一種莫名的恐懼。他說:「在殘酷的時間面前,我非常自卑,覺得人是一種悲觀的存在,從出生即走向死亡,就像一個只上一次發條的鐘,能運作的時間刻度是一定的。」思維的轉變使他開始運用大量的黑色,以厚重的肌理呈現自然界物質(樹葉、石塊、墓碑等)在「時光的刻痕」下所留下的痕跡。這樣抑鬱的悲情讓林勤霖「黑色時期」延續了三年。

石雕像點燃「時光的詩趣」
一九八九年五月的一個晨光中,林勤霖來到慕尼黑,準備欣賞康丁斯基畫展,結果卻誤入一座老舊建物,展覽室中正陳列著立於方柱的石雕頭像。穿梭於五官不全的石像面孔間有若走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突然一股深沉的悸動震撼著林勤霖的心靈,他不勝負荷地扶坐於窗台,看到以物質型態(有限)呈現的藝術作品在經過歲月的流逝後,仍能傳達出無名作者的不朽精神(無限),帶給他極大的感動。返台後,「人生的有限既已不成為悲觀的理由」,林勤霖一腳踢開了黑色顏料筒,高興地「在其畫面點染明燦的希望之光」──「時光的詩趣」系列遂告成立。

折衷黑白、致中和的省思
一九九三年至九六年,林勤霖折衷白色與黑色,針對自己提出「致中和」的省思,他認為,「時光的刻痕」正處於對時間的自卑時期,而「時光的詩趣」則想超越黑色,結果畫面竟然接近空無,陷在自許與自詡之間,於是決定不再以「沒有絲毫改變的時間本質」為探求對象,轉向自我心靈的調整,建立第三階段「時光的省思」──「自省而不卑,自許而不亢」的加減觀。

藝術的傳承靠典範的延續
由於長時間投注「藝術家的理想形象和藝術品的生命問題」,「忘歸魚的生與死」(九四年)與「失音鳥」(九六年)兩則敘述長詩也就是在這個期間完成的。前者代表林勤霖以創造性神話描寫人類因貪婪、殺戮遭天譴而變成忘歸魚,從此不捨晝夜擔任起吞食泥沙的工作,直至河清,再吐盡腹中餘沙產子而亡;後者則以古代的玄鳥為主角,吐血失音而亡,死前胸腔撕裂由麻雀食用後取而代之。他用這兩則故事印證藝術家的養成不賴自然的繁殖,而是靠典範的延續;忘歸魚的後繼者無權選擇,只有拼命向前,失音鳥的傳承卻出於後繼者的自願。

喜是生命,悲也是生命;生是生命,死也是生命
此後林勤霖雖於一九九七年移居加拿大,個人的藝術生命歷經游離移植,此時反激起他將劄記、信件、古詩拼貼於畫布,做成「鄉愁處方箋」,不僅一解自己的鄉愁,發展出「鄉愁之外」系列,同時亦成為「凝視生命」系列的一個預言。他說:「在跨世紀之初往返台灣、加拿大,我注視著住宅窗外的一草一木,看著它們還健康地活著,心裡總有莫名的喜悅,覺得生命的可貴就在於此。」此時讚頌生命、熱愛生命、眷戀生命的林勤霖也不斷為高齡病重的父親祈禱,央求大夫想盡辦法挽留住生命的最後一段。六個月中日日陪伴在側,林勤霖不僅無法紓解父親的痛苦,反而從其憤怒的眼神感受自己想盡孝道執意留置生命的不智,他開始轉求上帝將父親接走。二OO一年八月八日父親安息後,從此徹底了悟「喜是生命,悲也是生命;生是生命,死也是生命」的林勤霖,在其「凝視生命」系列中豁達地歌誦了這一段心靈的淬煉。

抽象繪畫是對未知世界的探險
不斷從「死」得出「生」的啟示的林勤霖,個人的創作生命亦是不斷放掉外在的羈絆,從具象轉向抽象,從無象可抽轉向自我心靈,從放棄自我轉向自然,每一階段都是他不同時期的心靈告白。一直對抽象繪畫懷抱著一種發掘、探險樂趣的林勤霖,儘管外在生命有如忘歸魚與失音鳥般,必須藉由層層地脫胎換骨、抽絲剝繭,才能建立自己的藝術風格;但每一次新的冒險跋涉都帶給他內心無比的寬闊與自由,因為留下了創新的腳步與感恩的讚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