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鑑賞家 蘇文彬
認識林勤霖,早於大學時期,當時,他還負責校內社團駝鈴美術社,常見他頎長的身影在課堂及美術社之間忙進忙出,給人的印象是-這傢伙真不合時宜,一心想在法商氛圍的校園裡另闢藝術圈,但又不得不佩服他才華洋溢,課業與志趣兼顧,態度依然那麼從容瀟灑;當許多同儕還懵懵懂懂過著悠遊的大學生活時,他已洞見自己的未來,一踏出校門,即毅然獨自走向藝術之路。
他常自認不是自己選擇了藝術,而是藝術選擇了他,聽起來頗有幾分宿命,天意難違,結果也如孟子所言「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此後接踵而至的果真是勞其筋骨、苦其心志…,艱辛備嘗。
從中學時期,他就熱中藝術,課餘喜歡繪畫、自行鑽研美術史,嫻熟各流派遞嬗與風格;顯然,此時藝術的種子早已在他心中萌芽生根。大學畢業服完兵役後,不像一般人,他幾乎從未認真地謀職,因而,也不曾為五斗米而在他人麾下營生;這份執著令人嘆服,即使結婚生子,在家庭經濟的壓力下,他也未曾退縮;除了妻子的諒解與鼓勵,伴著他的是那澆不息的藝術熱情與堆置滿室的畫布、顏料,以及空氣壓縮機催動噴槍的惱人噪音。早期,林勤霖就這樣窩在租來的地下室裡,埋首創作了四、五年,沒有助手更沒有什麼名氣,形單影隻。孤獨可以淬煉人的心靈,他並不以為苦,瞻望前程,似乎也十分緲茫,然而,這都動搖不了他的意志。幾年後,幸蒙上天眷顧,他終於有能力從地下室的惡劣環境,掙脫出來,搬到景色秀麗的瑞芳金瓜石畫室,總算有了一個安定的工作處所。1997年,他更作了此生極重大的決定,舉家遷往加拿大維多利亞省,「失根之蘭,猶念故土」,離鄉背井的苦悶,常令他午夜夢迴時潸然淚下;這段期間,他幾乎被鄉愁擊倒,含涕寫下的多首感懷詩,讀之令人動容。
身為虔誠的基督徒,林勤霖對這些際遇常懷感恩心,遭逢各種橫逆他都當成是對自己的錘煉;如今,回首前塵,值得欣慰的是他對得起自己,更對得起藝術,畢竟,一路走來,至今他仍然是藝術的忠實信徒。
獻身藝術,林勤霖確是苦心孤詣,真誠地付出了一切。除了作畫,他還涉足裝置藝術(1994年「河囚」裝置展,台北市立美術館展出),並出版了兩部歷史敘事詩,其中「忘歸魚的死與生」1996年搬上舞台,由他擔任這齣芭蕾舞劇的美術設計,先後在台北及德國公演。他的畫作曾遠赴奧地利、德國、瑞士、加拿大展出,並獲國內各大美術館及歐美等地典藏。
儘管贏得的肯定日增,他依然不黨不群、不隨波逐流、不趨炎附勢(這是他最瞧不起的),更不屑媚俗作畫。他也不喜歡與外界有太多的接觸(尤其是媒體),據他自剖,是為了避免被名利所累,適度的名利固然是滋養藝術的活水,但是,常人拿捏不易,最後,名利反而成了藝術的殺手。他有他獨自的風格、只為純藝術高舉大纛的風格。
他承襲了古典中國士人的傳統,使用的是西方現代的媒材,卻成功地調和了兩者的歧異。經常流露的強烈內省性格反映在他喜歡沉思的一面:「形式不是外鑠,而是誠於中而形於外」,古人常以畫品論人品,道理即在於此。林勤霖一向喜好閱讀,據我窺知,他涉獵甚廣,除了藝術,舉凡文學、哲學、歷史、宗教、心理學都是他汲取養分的源泉,古典音樂更是陪伴他多年的知交。如此深厚的涵養,從他作品韻味脫俗、內蘊豐富可見一斑。
俗,是藝術避之若浼的(雖然當今俗艷藝術盛行),古人論畫也以俗為下品;前美國紐約大學藝術教授郭大維(David Kwo)曾參觀他的畫室,當即立下評語說「林先生的畫絕不俗氣」;但曲高就難免和寡,凡夫俗子之流不懂他的畫,林勤霖並不以為忤,依然不改初衷默默地在畫布上傾訴。他說,「我的畫不單是用眼睛來看,更重要的是用心去體悟」。他希望,看他的畫「能激起你無窮盡的經驗,激盪你的思想」。
1961年起執筆作畫,前10年期間,林勤霖的主要作品類屬立體派的半具象風格,畫幅不大,件件可愛,顯露出早熟的天份;後來,受到克利(Paul Klee)、趙無極等人影響,畫風轉為純抽象,從此找到了此生努力的方向,堅定地勇往直前。
曾有不少人問他,「為什麼選擇抽象畫?」西方抽象繪畫的興起,從康丁斯基(Vassily Kandinsky)迄今已近一世紀,於1960年代步入尾聲,但從未消逝,林勤霖也很有自信地認為「儘管美術史的潮流過往,底層深處仍有許多尚未發掘的東西,值得進一步探索」而且,對他而言,從具象解放出來的抽象藝術也較適性,讓不喜羈束的他得以在其中盡情馳騁,將自己的感情完全傾洩在作品中。弔詭的是,向林勤霖提問的這些人,何不從另一角度思考:「具象甚或寫實繪畫不也是盛行於17世紀以還,為什麼當代藝術仍充斥這類風格的作品?」答案其實很簡單,同樣的繪畫元素,以色彩及線條來賦形(具象),或讓色彩與線條獨立存在(抽象),差別僅在於表現方式不同。藝術本來就有無限可能的面向,併存不悖,繪畫與音樂皆然,只是後者的元素是音符罷了。
如此,從半具象進入純抽象,他走的是抒情抽象表現的路線;到了1976年前後,林勤霖猛然查覺自己游刃有餘地作畫,手部的技巧已臻高峰,但卻漸漸落入前人的窠臼。他自稱是因「手執」而走到了一個「窮」的境地,於是廢然停筆了好長一段時間。
隨後,他從自動性技法找到出路,1982年使用樹脂顏料在木板上痛快地潑灑、厚塗,不滿意的部分再以大量白色顏料覆蓋,開啟了「白色時期」;畫面上一片凝重的白,形成視覺上的「減法」,但物理作用卻是「加法」,也就是他所稱的「less is more」。不過,這段具有實驗性的時間不長,他又覺得意有未盡,必須再開另一扇窗才能暢所欲言,於是,從鑽研材質下手,掌握各種媒材的特性及它的本質美,在木箱或門板等隨手取得的物品上即興發揮,繪畫語言累積更豐富多元,一舉跨入了1983年的「格物時期」。
從此,他秉持先前非預期的自動性技法,並注入媒材的新能量,眼前豁然開朗,揮灑得更暢快自得,嗣因遭逢慈母辭世,驀然驚覺時光之無情,於是自1987年展開「時光的刻痕」、「時光的詩趣」、「時光的省思」等一系列有關時間內涵的作品。這段持續將近十年的畫作,以對稱構圖為主,初期色調鬱黑,充滿神祕氣息,後來色彩逐漸綻放;大塊的色面張力十足,其上抖落深淺不一的小色塊,或凸顯或隱晦,疏密有緻,內容繞富哲學意味。這時期作品數量頗豐,不斷推陳出新,堪稱是林勤霖創作力鼎盛的一個重要階段。
1997年移居加拿大,鄉愁縈繞,「鄉愁處方箋」、「鄉愁之外」訴說的正是他這時期的苦悶,畫面上開始出現大量裱貼,構圖也逐漸擺脫對稱形式;接著,二十一世紀來臨,他的心境有了新的轉折,基於對現世美好事物的渴望,從而更加珍視生命,發覺當下生命無所不在-在山、在海、在樹、在…….。「凝視生命」系列正是新世紀林勤霖的新里程碑,構圖更加自由奔放,色彩更為明亮燦爛,以迄於近年的「重返伊甸」系列,都是這一風格的延續。
回溯既往,檢視他作品發展的軌跡,每一時期都留下他努力的腳印,反映的是他至性真情的內心世界;每當思緒湧現,他便將「沉聚的塊疊傾吐在畫布上」,讓他「尋得一塊得以安置自我情緒的空間」。從畫中深處,可以感受到作者隱約傳遞出來的某種情懷,使你咀嚼回味,餘韻如縷。那種感覺是內斂的、是含蓄的,一如他的個性。
在形式上,林勤霖的畫作予人最強烈的印象是,如行雲流水「渾然天成」,不矯揉做作、無一絲滯礙,整幅畫似乎一揮而就,觀者坦然舒暢,這正如趙無極曾經指出的「一幅好的畫,必須讓人覺得畫家創作時輕鬆自如,不要令人感覺到畫得勉強,或力有未逮」。否則,畫家畫得辛苦,看的人也辛苦。
林勤霖這方面的成就,既得力於他個人的深厚涵養,再者,自動性技法的巧妙運用,也使得畫中的人為干預減至最低,呈現出極自然的風貌。他常喜歡引用莊子「達生篇」梓慶削木為鐻的故事:「….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後見成鐻,然後加手焉…」說明一件絕佳的藝術品,人為的力量主要是幫助它成形,玉石或枯幹巧雕都是這種道理。林勤霖以之印證自動性技法的理論,至是貼切。
他作畫使用Acrylic丙烯顏料,取其具流動性且易乾的特性,經常將其灑落在畫布上,事後再將不滿意的部分以顏料敷蓋,如此反覆再三;其間,他運用厚塗、堆砌、刮擦等方法,並技巧地使用噴槍製造類似水墨畫的「渲染」效果。顏料層層疊疊,底層色彩或隱或現,色塊有厚有薄,重者如凝墨,輕者如清煙,一一在畫面上沉澱或漂移,空間層次生動;肌理斑駁自然,看似不經意留下的筆觸,令你尋尋覓覓,興味盎然,畫面上偶又出現令人叫絕的線條,勾起了某種連結;如此,豐富了一幅畫的面貌(這並非指色彩紛陳或糾結複雜),意境也愈趨深遠。
2000年以前,他的作品色調沉鬱,除了「白色時期」以外,多用黑色。他認為,黑色是最具親和力的顏色,與其他顏色都搭配得宜;這種色調或許不討喜,但卻是林勤霖真性情的表徵,個人也覺得這是他上世紀的典型風格。西方世界不少成名的畫家亦偏愛黑色,如國人較熟悉的盧奧(Georges Rouault)及曾經來台展出的法國畫家蘇拉吉(Pierre Soulages)等,都是顯著的例子,而中國水墨畫更是一例,所謂「墨分五彩」,黑色的西方顏料何嘗不能?白色則是林勤霖從早期迄今特別鍾愛的顏色,他認為「沒有什麼顏色比白色更美」,他的「白色時期」固然以白色統御全局,後來的各時期作品,白色依然未缺席,除了覆蓋的功用,也營造更多的空間,在在都呈現出他強烈的個人風格。
舉凡藝術,論者首重獨創性,也就是郭大維教授一再疾呼的「千人千面」,意思是每個人都要有別於他人的風貌,否則「千人一面」那就流於師徒相承一脈或模仿抄襲一窩蜂了,結果是人云亦云,藝術最終也將因而奄奄一息,了無生氣。
以抽象畫而言,概分為幾何抽象、抒情抽象,一般人或許誤解「既是抽象畫,不是都差不多?」其實,大謬不然。抽象畫不是描摹自然形象,雖不如具象畫那麼輕易辨識,但構圖、設色、筆觸、肌理、意涵等仍各有不同,即使同屬抒情抽象亦然。林勤霖的作品注入了他個人極強的「自我」,所謂「誠於中而形於外」不同的修為,流露的外相,自然大異其趣。他作畫的過程與技法,更有許多的獨創或「發現」,因而,作品呈現出來的樣貌,卓然獨樹一幟,與他人不相類屬。
觀賞林勤霖的畫作,常令人一看再看,在表象之下似乎有些什麼東西你仍未參透,而且,今天看、明天看,你依然沒把握是否已經把這幅畫看完了?這就是「耐看」。藝評家倪再沁先生曾經對抽象畫有一番獨到的闡釋,他說:「許多小孩初見抽象畫時,就能很清楚地感受畫中的情感,那是品味深淺而非懂不懂的問題;但大人們總是執象而求,處處是障礙,反而無法以心印心」。他還提到,「幾次帶學生赴歐觀畫,愈世故的大學生愈無法進入羅斯柯(Mark Rothko)的世界,反而是幾個未受美術班桎梏的小朋友,望著羅斯柯的深鬱色大畫出神,從那平靜安詳的觀畫神情中可知,他們已感受到那直指內心深處超自然的靈性」。
「靜心、不求功利、不圖虛名、不計得失、創作時不執著自我」,這是林勤霖十多年前寫給自己的座右銘,於今倏忽年屆耳順,我以一個長期旁觀者的立場,見證他至今未嘗稍有踰越。 Dec. 2006
——原載於2006年展覽畫冊《生命本質的流變》(大古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