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抽象畫家的誕生

一 位 抽 象 畫 家 的 誕 生 ─ 評介林勤霖近作 藝評家 杜若洲

人間的誕生源於父母,神話中的誕生託於神話,一位抽象畫家的出現,卻完全要靠他自己。說這話的人,有幸在他居住了幾乎一輩子的小天地中的自己同胞裡,看到一位抽象畫家把他自己亦即他的藝術世界給創造了出來。這種事情,若發生在文化大舞台之所在,或許不至於會這樣的令人感情用事。翻開每一期Art in America月刊,讀一讀後面所載美國各大城市重要展出評介,就會覺得,抽象跟水與空氣一樣,無所不在,而且同其重要而有意義,可說是藝術精神品質的必要內容,也可以說是當代文化生態之必然。我們此地,那情形就不是很令人信服了。先天上,相關的文化土壤貧薄,生長甚難,成熟尤不易;後天上,藝術市場所見到的類似產品,每予人名不符實之感。當然搞抽象的濟濟多士,並不以為那是難事,也不以為該為此付出漫長歲月。於是,儘管大家猛向生之瓶頸推擠,真正替自己接生了的,以管窺所見,恐怕鳳毛麟角,而林勤霖為難能可能。

這得跟歷史討答案。它告訴我們:先有立體主義,次有抽象。這是就視覺或畫空間之發現這個大前提言,如果說到眼之心,那麼,父精之外還要母血,那就是由佛洛伊德而榮格的超現實主義所催生的Automatism。抽象在二十世紀初的歐洲,帶有濃厚的理想主義色彩(跟當時政治的集權寡頭相平行),其如康丁斯基、馬勒維奇與蒙德里安,都固執於一己的抽象意識型態,並相信未來有個了不起的精神紀元。他們所仰望的「彌賽亞」或許就是美國的Abstract Expressionism吧。
德國霍夫曼到了美國,隨之出現了馬哲威爾、德庫寧、帕洛克、哥爾基、紐曼、克來因、 羅斯柯、史帝爾……紛紛卓然自立,把抽象的內涵、方向與範圍廣為開拓,乃使「空間」概念擺脫了構成、一體性、實質性、意象等現代繪畫之形式主義,發展為Post- Painterly abstraction(詳見Charles Harrison” Abstract Expressionism”)、「形與過程辨證」、「平坦性(flatness)」、box space(new space)、gesture、「自我發現」、「生命模仿」等等又等乃至無數的特殊化(Particularization)或多元化空間品質。大約因為這隻火鳳凰驟然來到,令人不防,於是:離它遠的,跟不上的,以及不相信的,就說「看不懂」,甚至僅識其皮毛而實不知其骨肉的,誇言「我也會」。

林勤霖的抽象藝術本於這一淵源,但決非早產。他畫了三十多年,具備了深厚的視覺素養。早在中學時代,他就受到立、超二門的洗禮。後來,他就走向抽象主義。這很自然,我想。穎悟如他,不難從分析立體派作品裡以現實空間為參考所締結二度畫面上,直接體認繪畫的illusion or depths。這個出發點極為重要而必需,如其不然,那「孩子」緃有天分,恐怕也只能塗鴉,而且再也放不下先前接受的傳統束縛如Modelling,Perspective,Narrative……一旦知道了Painting是什麼,始克進一步明白其功能在創生空間(interior))而非其他。其次,隨時間與經驗而累積一套他獨特的語言,並臻至清晰、穩定、豐富與有意義。

這段經歷,在林君,一如其在紐約派諸家,極為艱辛。他在這上頭花了十年,結果是進入了他的「瓶頸」:手巧而心滯。所謂的「創造力」云云尤其阻撓他的成長。那根本是藝術心理學或心理學藝術論的一個捏造,猶如「天才」、「想像力」、「直觀力」之屬,用於比擬類推,不妨,真以為有那回事,就上了大當(原來你心裡還有這個在)。幸好,Automatism把他救出了窘境。然而,這也是一個誕生中抽象畫家的難關。憑「自動」去「碰巧」(Chance),實為抽象認識論上的高層面或高水平卓絕努力,斷乎不是知而即可行的。即以多位海外抽象畫家的現況而論,就乏善可述,他們的「自動」,或僅為表面的假象,或流為機械操作,談不上藝術價值。林君則以時間詮釋空間之轉位法突破了障礙。他憑藉時間投入畫布的「空」(The Void),而以「動作」之連續與速度「活」在其中(這不容易,一口氣接不上,就得厚顏倚仗脂粉氣的做作),使那片刻具現為他的「生命」亦即「自傳」。另一方面,他又他又讓時間的「懸宕」(Suspension)來支持他活得長久而更趨成熟。他不斷用塗、繪、刮、擦、噴、抹來稽延「畫」的完成,並保留「過程」的痕跡。這與康德在「判斷批判」中所說「藝術有目的性(Purposiveness)而無目的(Purpose)」的意思一致,而與克來因及趙無極的實踐並行。從前的人刻意於「畫活」一樣東西,今天的抽象旨在一幅「活的畫」,斯為林君藝術的本質。語彙,也就在這時間流中發達至於繁富。這說來容易,實則不然。不少前輩,年已耄耋,說的仍是baby-talk:三兩句陳詞說語,極盡「修詞」之賣弄,而終於跳不出山水的故事。材料,又為與動作、時間依因的另一重要精神媒介。材料的質地、個性與肌理皆與人文的一切密不可分,甚至原為一體。這觀念在抽象畫中越來越顯著。韓國漢城畫派興起,就標榜「材料突出」,果然國際拉風。林君對此也進行了十分廣泛而透徹的實驗與研究,而將肌理的表達力發揮到淋漓盡致。

他的畫,大體上是抒情抽象表現(Lyrical abstract expressionism),以絢爛多姿采的語詞傾訴(或暢述)他溫柔敦厚的內在(空間),所以,怎麼讀怎麼耐,足可比美唐宋詩心。這說來倒是抽象畫欣賞上的餘事,於茲不贅。這裡特就「空間」主題替他的成就分三層一表,來做結尾:(1)幻覺具體,深度感宛然,而略不假借透視之暗示;(2)張力飽和,平面性實有而透明清澈,不稍落於平衡、和諧、變化之陳套;(3)密度亦即內容充分真實,脫出構成說的簡單邏輯。

此文是「以指指月」,希望讀者不要「誤指為月」。直接由林君作品中體會,當更有收穫。
原載於1989《藝術家》